孙犁手书的明信片
孙犁手书的明信片
【资料图】
孙犁手书的明信片
【文坛述往】
近日读《赫尔曼·黑塞与托马斯·曼书信集》,发现两位大家都喜欢用明信片。托马斯·曼晚年流寓海外,常居无定所,明信片提供了不少方便。黑塞使用特制的明信片,上面印有作家手绘瑞士提契诺风光的水彩画。在1951年10月的一封信中,黑塞讲了个关于明信片的故事。德国一所中学布置礼堂,准备在一组浮雕上刻几句黑塞的诗,生性朴实腼腆的黑塞,不希望自己的文字在公众场合如此招摇,又不知该怎样拒绝,煞费苦心想出几条理由,却自知没有一条能说服对方,反而会让自己陷入无聊的纠扰。黑塞向好友倾诉:“这是我设想的给遥远北方的答复。可惜人类一则软弱,二则爱偷懒,而我既很软弱又极爱偷懒,结果我没有把那封精彩的拒绝和警告的信寄给校方,而是发了一张明信片,客气地表示同意。顺便说一句:明信片是德国人发明出来送给世界的一样好东西。”读到这里,我突然想到了孙犁。孙犁先生晚年也喜欢用明信片。
1989年3月,孙犁意外收到老同学邢海潮的来信,邢君系孙犁育德中学的高中同学,毕业后,孙犁无力升学,闯荡北平,曾得到已在北大读书的邢海潮的帮助,后孙犁到白洋淀边同口小学任教,两人失去联系,五十多年未通音问。一朝有信,孙犁大喜过望,当天即以明信片回复:“一别数十年,所历实非一纸能尽。而近日弟又犯眩晕旧疾,故先致一片,以免悬念,稍俟痊可,再为详谈。”孙犁一心想尽快与老同学联系,但过后寻思,明信片固然快捷,然而毕竟几十年未联系,复一张明信片是否简慢了,易致对方误解。孙犁心细,接着补上一信,告知邢君:“本月二十五日寄上一片,不知收见否?日前又托人寄上手边小书一册、刊物一种,前者可藉知弟大体经历,后者可略见晚景情状。兄于闲时翻阅,较弟写信叙述,更易得其详也。”又似附带解释一句:“弟近年写信,皆用明片,已成习惯,想故人不致见怪也。”
其实,能享受到明信片待遇的,大抵是熟人。我手里保存的孙犁先生的信件,都是明信片。
先生逝世十周年时,百花文艺出版社拟重新编辑《孙犁文集》,出一个补订版,责任编辑徐福伟问我,你与孙老熟悉,应该有孙老的书信吧?我说,都是很简短的明信片,先生生前编书信集,没有问起过,我也从来没有拿出来。小徐说,这次编补订版,书信是一大项,能搜集到的,都编进去,你也拿来吧。回家找了一下,手头只有两张。一张是1982年12月,我为人民文学出版社编选《孙犁散文选》,先生难得同意了,又不愿过度“炒冷饭”,特意函示划定一个范围:“大光同志:你编选我的散文集,所选篇目,请截止在《尺泽集》,散见而尚未结集的文章,请不要收入。请知照。”一张是1986年6月初,我陪《啄木鸟》杂志编辑江虹,去耕堂约稿,先生拿出新写的一首诗《童年》。江虹返京后,先生似觉不妥,特追我一函:“大光同志:给江虹的诗,我又读一遍,写得不好。希便中将复制件寄我,需要加工。”经过修改,《童年》刊发于《啄木鸟》1986年第6期。
那些年,有事没事常去耕堂闲聊,没把通信当回事,印象中,我也没有给先生回过信,总是一个招呼,抬腿就到。去年夏秋,闲暇中翻旧物,在《散文》月刊旧年合订本中,意外翻出两张明信片,孙犁手书,1979年、1980年各一,都是关于《散文》的稿件,信息量远超已编入《孙犁文集》(补订版)的那两张,我大吃一惊,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?兹录于后:
大光同志:
上次你对“读书记”提的意见,我没有听很清楚。现暂定把“可见林彪是昧着良心说话了”(大意)一句,改为“可见人祸有时是要大于天灾了”。
请你们先在稿子上改一下。
另外,我想请你们代买一些书:新出版的《三国演义》《孽海花》《廿年目睹之怪现状》各一部,书要干净。
另外,请问问古旧门市部,有无下列各书:中华书局标点的《宋书》《南齐书》《北齐书》《魏书》《辽史》。
书要整洁。有几种买几种。以上非要紧事,不方便就以后再说。
石英同志送我的诗集收到,谢谢他。
孙犁
十二月廿四日
另外一封是写给石英和我两人的:
石英、大光同志:
石英同志惠赠大作,甚为感谢,当从容拜读。
拙作散文《老刁》一篇,最后一段,我删去了,请把它恢复过来。此篇主题不明,我想不好用的。
另,为吴泰昌同志所写序,已寄去,大光如想用于《散文》,也可致函他,看是否可先发表?
祝
好
孙犁
9月28日
那两年参与筹办《散文》月刊,我早早和先生打了招呼,约定每期供稿一篇,耕堂跑得更勤了。拿稿,送清样,取清样,交换意见,每周总要登门一两次。1979年12月,应该编第二期稿了,创刊号上发了先生的一组“乡里旧闻”,第二期先生说换换口味,写了一组“耕堂读书记”共五篇,第一张明信片上谈到的,就是其中一篇《颜氏家训》,我提过什么意见已经记不得了,那时年轻,看了稿想到什么说什么,反正刊发时照着先生的嘱咐改过了。先生每完成一稿,习惯在稿末缀上时间,这一组系先生写读书记的开篇,1979年12月已然交稿,编入《孙犁文集》时,篇末署“1980年1月”,应该是先生看清样时定稿的时间。在这些细节上,孙犁先生从来一丝不苟。
后一张明信片提到的《老刁》,系“乡里旧闻”系列里的,刊发于《散文》1980年第11期,最后一段,“事隔多年,我也行将就木,觉得老刁是个同学又是朋友,常常想起他来,但对他参加革命的前前后后,总是不大清楚,像一个谜一样”,作者经过反复权衡斟酌,还是保留了下来,连同明信片上“主题不明”“不好用”的说辞,颇可见当时刚刚恢复写作的孙犁,心态小心微妙。如果没有这些文字实录,只凭记忆,历史是难以还原的。
当年的明信片,仅看本身,值得留意的信息点亦不少。每张必不可少的两个邮戳,记下邮发和收到的时间,一般是10点发出,15点收讫,最快的一张13点即收到。在没有电话的情况下,寄明信片可以算是最快捷的联络方式了。多数明信片上还钤有邮递员的名章,以示负责,明信片右上角印有人民大会堂图案的2分邮票,并注明“售价叁分”。发一张明信片只需3分钱,经济实惠,这也是孙犁喜欢用明信片的一个理由。难怪1990年7月,孙犁对前来拜访的《羊城晚报》的万振环说:“现在什么都讲究经济规律。我喜欢用明信片,以前寄一张只要几分钱,现在涨到一毛五了。”这是后话。
(作者:谢大光)(谢大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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